22.第22章 34号和27号(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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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他自语道,“在我出海远航的途中,在我还是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别人,而人家也执行我命令的时候,我曾见过晴空突然乌云密布,大海在呻吟和怒吼,天边一角暴雨骤起,仿佛有只大鹏用它那巨大的翅膀击拍着天涯和海角。那时我觉得我的船仅仅是一个靠不住的避难所,好像巨人掌中的一根羽毛在震荡和颤抖。不一会儿,随着可怖的海浪的尖啸声,突然出现尖利的礁石,死亡即在眼前,那时我很怕死。于是我竭尽全力逃脱,我以男子汉所能有的力量和水手所能有的智慧与上帝抗争。我之所以这样,因为那时我很幸福,因为大难不死就是一种幸福,因为我自己既没有召唤,也没有选择死亡,因为我觉得长眠于海带和卵石铺成的床上十分可怖,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仿照上帝形象的创造物,决不能容忍自己死后竟然作饲料,葬身于海鸥和秃鹫之腹。但现在不同了,凡能使我依恋生命的,我已全部失去了。今天死亡在对我微笑,仿佛乳母对正要去抚慰的婴儿微笑一般。但是今天我心甘情愿地死去,我因筋疲力尽而长眠。以前那几个晚上,我绝望了,我发怒了,在这斗室踱了3000圈,也就是走了3万步,几乎等于100里地,走累了,我也睡着了,这不也是长眠不醒吗?”

唐泰斯受尽了那些被遗忘在狱中的囚徒所经受的各种痛苦。

最初他很傲慢,这是希望和自知无罪的结果。然后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无辜,这又多少说明司令官认为他神经错乱不无道理。最后他从傲慢顶峰一落千丈,开始祈求,但还没有向上帝,而只是向人祈求,因为上帝是最后的救星。不幸的人本应该一开始便祈求上帝,但实际上却是在一切希望都泯灭之后才寄希望于上帝。

唐泰斯于是祈求监狱发善心,把他从现在的黑牢调到别的牢里去,哪怕是更深更黑的牢也是好的,因为调一次牢,就算是越调越糟糕,那终究是调换牢房,也可以给唐泰斯几天排遣烦闷的时间。他祈求监狱给他放风,给他透透空气,给他书看和乐器玩。但什么都没有准,不过没有关系,他照样要求他的。新来的看守尽量不说话,比原来那个还懒得张嘴,但是唐泰斯总是跟他说话,因为跟人说话,就算是哑巴,总还是一种乐趣。唐泰斯说话是想听自己讲话的声音,他也试过一人自言自语,可他反而吓坏了。

入狱以前,唐泰斯觉得一群犯人都关在一个牢里十分可怕,什么流浪汉,什么偷盗犯,什么杀人凶手,全都是无耻之徒,他们在一起必然是逞性妄为,朋比为奸,可现在他希望自己也关在这种牢房里,可以看到别的脸孔,而不总是看守那张一声不吭的冷面孔。他羡慕那些身穿号衣,脚戴镣铐,肩上打了烙印的苦役犯。至少,苦役犯能凑在一起,能吸到大自然的空气,见到天空,他们是非常幸运的。

一天他恳求看守替他向监狱申请调一个犯人来与他作伴,什么人都可以,即使是他听说过的那个疯长老也行。看守表面上非常冷酷,但实际上还是有点人性,脸上虽然什么也不流露,心里却常常同情这犯人,年纪轻轻的倒了大霉,受到这样严厉的监禁。他把34号的请求向司令官作了汇报。可是司令官慎重得像个政治家,竟以为唐泰斯是想纠集犯人策划什么阴谋,先给自己找个帮手然后好图谋越狱,所以拒绝了他的要求。

在人的圈子里,唐泰斯已是山穷水尽了,于是,他转向上帝。我们已经说过,这是迟早会有的事。人间早已洒落各种各样虔诚的思想,但是不幸的人只是在被命运压垮的时候才会捡起,也就在这个时候,唐泰斯的神志清醒起来。他想起了母亲教会他的祷告,体会到了过去一直不懂的意思,因为人在顺利的时候,祷告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空话凑合成的拼盘,直到某一天,人在逆境中祈求上帝,痛苦才会告诉他这些话是多么高尚。于是唐泰斯祈祷了,但不是出于虔诚,而是出于愤恨,祷告的话说得很响,他已经不再怕听自己的说话声了。这时他变得恍恍惚惚,每说一个字都能看到上帝的光辉。他向万能的上帝述说了自己碌碌无为一生中的桩桩事情,他在思索前事留下的教训,也在设想以后要做的事情。每一次祷告末了,他都会表示自己的心愿,而通常这种心愿,在人求人时要比人求上帝时易于启齿——宽恕我们的罪恶吧,我们也会宽恕有负于我们的人。热忱的祷告也做了,但是唐泰斯依然做他的囚犯。

这时他情绪非常阴郁,只见眼前愁云密布。唐泰斯这个人很单纯,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往事种种,在他眼里都蒙上了一层幕纱,只有科学才能揭开。他囹圄于黑牢,孤独一人,思想又极度贫乏,决不可能重新构筑那消逝的岁月,复活那些消亡的国家。古代的城市一经想象,更显得崔巍而富有诗意,放眼望去,都是那么宏大壮观,而且在灿烂的天空下光彩夺目,仿佛都是约翰·马丁英国画家(1789—1854)画笔下的幅幅巴比伦图,然而唐泰斯决不能把这些古城再现。他回首往事,却是这样的短暂;注视现在,却是这样惨淡;展望未来,又是这样朦胧。难道那19年的光阴竟要在这无穷尽的黑夜中无休止地回味品尝吗?没有任何排遣可帮他解愁,而他精神旺盛,要是能在历史的岁月中振翅翱翔该有多好,然而他的思想却同笼中鹰隼一般被束缚住了。他脑中萦回的只有一个念头:他那被闻所未闻的厄运所不明不白毁灭了的幸福。他在拼命地想,从各个方面翻来覆去地琢磨,又像但丁描绘的地狱中残忍的乌格兰吞食罗杰大主教头颅一样,把这一念头一口吞下。唐泰斯曾有过权力信念,但转瞬即逝,别人是在获取成功之后放弃这一信念,而他则始终是一无所获。

苦行僧一般的磨砺不成之后便是气涌如山了。爱德蒙破口大骂,亵渎神明,吓得看守望而却步。他又用自己的身体撞牢墙,愤怒责骂四周的一切,尤其是骂他自己。任何细小的东西,即便是一粒沙子,一根干草秆,一丝小风,他只要看不顺眼便骂骂咧咧。这时,维尔福给他看过,他自己也从头至尾读过,用手摸过的告密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一行一行似乎都是用火红的字写在墙上,仿佛是伯沙撒巴比伦摄政王,公元前539年被西鲁斯杀死。伯沙撒一次大宴群臣时,突然看到墙上出现“算、称、分”三个字,说明上帝计算了他在位期限,称量了他的分量,他的王国最后将被分割。他对自己说,把他投进现在这深渊的,不是上帝的报应,而是人的仇恨。他不知道陷害他的人是谁,只是任凭自己狂热的想象,用一切酷刑来诅咒他们,又觉得对这些人来说,最可怕的毒刑也是太温和,太短暂了,因为,用刑之后人就死了,而死亡不说是安息,至少是近似安息的麻木。

想起这些敌人,他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死亡即为安宁,假如要残酷惩罚人,必须采用别的办法,不能一下置人于死。然而这话说多了,他自己也木然无措地陷入了自杀的意念中。一想到这些凄惨的念头,正在不幸这条斜坡上爬行的人戛然而止,这才是真正的不幸!这是一片凝滞的汪洋,虽然是碧波浩瀚,但游水的人只会感到双脚渐渐陷进粘粘乎乎的深潭,最后整个人被拉住,吸进深潭又被深深埋在其中。一旦掉进这汪洋大海,除非有神明来救助,否则一切都完了,一切挣扎只能是在死亡中陷得更深而已。

然而,这种精神上的垂死状态没有先前受的苦和今后可能会有的惩罚那样可怕,这是一种令人昏乱的慰藉,它展示在人眼前的是深渊张着的大口,而渊底布下的却是一片混沌。到了这个分上,爱德蒙从这种意念得到了某种安慰,一切忧愁痛苦以及相随而至的那群幽灵似乎都飞向牢房的一角,因为死亡天使可能悄悄在那角上止步等着。唐泰斯回顾他过去的生活,心地泰然,他又展望自己的未来,却是十分恐慌,于是他选择了这个中间点,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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